（原载于 新周刊 、 刀锋时间( jiān) 公众号）
单看动画社评分，《悬( xuán)案解码》是今年仅次于《混( hùn)沌少年时》的英国新剧。在( zài)全球真人剧集范畴里，则( zé)排在动画社第17位，IMDb第7位。
不算( suàn)大火，但也不致于是既生( shēng)亮何生瑜。这部没有但也( yě)无需瞩目演员阵容的剧( jù)集，扎扎实实地完成了一( yī)部犯罪悬疑片该有的出( chū)彩动作，也让这个故事借( jiè)由Netflix平台走向更大的受众( zhòng)群体。
2007年，57岁的丹麦作家尤( yóu)西·阿德勒-奥尔森发表了( le)《笼里的女人》，“悬案密码”系( xì)列的第一部小说。截至2021年( nián)，该系列出到了第9本，且在( zài)本土衍生出5部电影。其中( zhōng)，《悬案密码1：笼里的女人》在( zài)2013年就已上映。
也就是说，《悬( xuán)案解码》是时隔12年后，对同( tóng)一个故事的再度搬演。它( tā)讲的是警局新成立一个( gè)叫“Q部门”的新团队，专门审( shěn)视过往悬案，由卡尔·莫克( kè)主管，而第一个案件，就是( shì)寻找失踪多年的梅里特( tè)。
1.故事的含义与英剧的( de)寒意
观众在第一集就会( huì)得知，这么多年来，梅里特( tè)就被关在高压舱里。书名( míng)的“笼”，成为一个象征意味( wèi)浓重的词汇，而关押、幽闭( bì)、私刑、暴露、窥私、女性等等( děng)维度，能在漫长的创作轨( guǐ)迹里找到许多一脉相承( chéng)甚至变本加厉的指涉。
至( zhì)于最直观的效果，就是给( gěi)故事的起头提供骇人听( tīng)闻、扣人心弦的重要冲击( jī)力。
一方面，梅里特生而为( wèi)人，面对的却是非人的境( jìng)遇，乃至一种针对野兽的( de)驯化路数。另一方面，遭到( dào)这般病态对待，显然之前( qián)是结过不共戴天的梁子( zi)，问题是，到底是怎样的血( xuè)海深仇能让凶徒做得如( rú)此极端，她还能在这恶劣( liè)环境里存活多久，更大的( de)问题则是，她凭什么没死( sǐ)。
隐秘角落里的隐秘罪恶( è)仍在蔓延，不过，“被”失踪的( de)梅里特终于得到警局的( de)重新关注。有意思的是，复( fù)杂案件本身的悬疑之外( wài)，还套了一重悬疑，那就是( shì)一群“乌合之众”到底怎样( yàng)成就伟业。
Q部门主管卡尔( ěr)虽然已是总警督，应对过( guò)不少重案，可是在《悬案解( jiě)码》最开头，也就是部门成( chéng)立几个月前，他就意外遭( zāo)遇歹徒的一轮枪击，结果( guǒ)，同行的年轻警员当场丧( sàng)命，搭档詹姆斯·哈迪瘫痪( huàn)在床，他自己尽管大致康( kāng)复，但是愈发愤世嫉俗，一( yī)碰就炸。
他对世情至少在( zài)表面上是淡漠而防御的( de)，坐到主管位置却并不想( xiǎng)上心，毕竟那不过是顺势( shì)被架空为边缘人的结果( guǒ)，再一次印证外在世界本( běn)质的冰冷罢了。得亏上头( tóu)别有用心地打发讨要工( gōng)作、胆大心细的叙利亚难( nán)民阿克拉姆·萨利姆来当( dāng)助手，才无心插柳地盘活( huó)他死气沉沉的责任感与( yǔ)斗心，再加上不甘做文员( yuán)而自动请缨的罗丝，办公( gōng)环境和破案希望有被进( jìn)一步点亮。
简而言之，各有( yǒu)问题、不被看好的三个人( rén)组队，要去侦破所谓正常( cháng)警力都无从破解的悬案( àn)。
种种维度比对出来的悬( xuán)殊境况，带有一股正名的( de)内在激越，更带有整个环( huán)境冷眼相待的现实图景( jǐng)——大众还是热衷于看别人( rén)碰壁，哪怕那壁自己也在( zài)碰，甚至在造。可本不该成( chéng)为悬案的案件，不也正是( shì)所谓正统、专业的团队所( suǒ)草率误判的吗？
创作环境( jìng)更为宽松的欧洲，似乎比( bǐ)其他地方更快舍弃精英( yīng)塑造带来的昂然幻觉。他( tā)们很热衷呈现各式边缘( yuán)人群充满烦躁、沮丧的挣( zhēng)扎。这里说的边缘人群，不( bù)只是常规大类提及的性( xìng)少数、残障人士、有色人种( zhǒng)甚或女性，对他们而言，那( nà)已经接上本初意义，并跳( tiào)到下一阶段，囊括了更多( duō)被主流社会、精英视角所( suǒ)鄙薄、所排挤、所构陷的群( qún)体，哪怕他们未必看得清( qīng)自身牢笼是何时出现，又( yòu)是如何构成。
英剧在这方( fāng)面可谓独步青云。差不多( duō)十几二十年前，英剧声势( shì)渐大地走入内地观众视( shì)野，其本身逼近人性本色( sè)的冷冽、灰暗迅速戳破了( le)许多人的鸵鸟式认知，《神( shén)探夏洛克》频繁用冷感和( hé)距离感撬开残暴世间的( de)嗜血现状，《黑镜》用盲从、麻( má)木、偏执冲击了理智、尊严( yán)、仁慈，哪怕是青春题材《皮( pí)囊》，也借年轻人的一地鸡( jī)毛，笑说生活本就如此。
这( zhè)些年英剧未必是愈演愈( yù)烈，但早就得心应手地形( xíng)成一种独具魅力的冷调( diào)叙述。套用《超能少年》这部( bù)剧的原名“Misfits”，即“格格不入”，大( dà)抵可以概括他们嗜好且( qiě)擅长呈现的人群类别。一( yī)如《悬案解码》，不只是主角( jiǎo)三人团，还包括梅里特与( yǔ)失语的弟弟，以及形形色( sè)色的配角，都能借这样的( de)势能差画出各有特色的( de)人物弧光。
因此，不是说他( tā)们舍弃了模糊但仍在搏( bó)动的善，只是表现方式是( shì)以冷写热，要体现更多刀( dāo)子嘴豆腐心的矛盾，并由( yóu)人在惯常创伤后的防御( yù)习惯重获再度感知世界( jiè)的气力。
就像是一种不得( dé)已的清醒，但是可以醍醐( hú)灌顶，聊以自慰。
2.剧版与影( yǐng)版的不同洞天
影视化这( zhè)样一个故事，目前有两种( zhǒng)解法。
共有9集、500多分钟的英( yīng)国剧集《悬案解码》比起只( zhǐ)有93分钟的丹麦电影《悬案( àn)密码1：笼里的女人》，显然给( gěi)细枝末节留出更大容量( liàng)。更为紧要的是，哪怕逆了( le)所谓的时代节奏，剧集也( yě)要慢工出细活，但是电影( yǐng)受限于篇幅，只能偏向于( yú)粗枝大叶的概述。
不过它( tā)并非一无是处，对关键人( rén)物梅丽特（两版名字有所( suǒ)区别）的刻画，在现实层面( miàn)有更脚踏实地的处理。
挂( guà)着灿烂笑容、看似人畜无( wú)害的国会议员梅丽特之( zhī)所以遭到绑架，是因为一( yī)个极具反差的过往，那就( jiù)是在少女时期，她开玩笑( xiào)地捂住正在开车的父亲( qīn)的眼睛，导致发生车祸。被( bèi)波及的另一辆车，一家四( sì)口只有母子幸存下来，二( èr)人在日后策划了对她的( de)复仇。
相比“在理”的点对点( diǎn)报复，剧集的处理方法是( shì)枝节横生地加重母子俩( liǎ)本身的偏执与癫狂，借牵( qiān)涉两个家庭的误会让他( tā)们大行荒谬私刑，侧重于( yú)对绝对反派的惩治，没有( yǒu)电影那么唏嘘。
只能说，这( zhè)样做除了增加案件的悬( xuán)疑和凶险，也让梅里特跟( gēn)卡尔他们一样，在长期的( de)身心折磨后，获得弧线明( míng)显的某种成长，因为检察( chá)官梅里特性情跟议员梅( méi)丽特完全不同，她的冷酷( kù)和野心，还有身居其职对( duì)牵连对象的伤害，在初期( qī)聚拢了相对负面的人物( wù)特征，也让被关高压舱的( de)命运显得顺理成章，并由( yóu)此形成针对凶犯的巨大( dà)疑云。
而在设定之外，二者( zhě)对高压舱情节的打磨不( bù)尽相同。梅丽特被关五年( nián)，施害者明言一年来找她( tā)问话一次，平素通常是灯( dēng)光晦暗，人声寂灭，自己需( xū)要想方设法保持理智。
梅( méi)里特被关四年，照明相对( duì)贴合作息，但是如厕、洗澡( zǎo)、更衣，也都在密切监控下( xià)。施害者每个月都要让她( tā)回答沦落至此，到底是因( yīn)为害了谁，而她在舱体写( xiě)满名字，却始终没有料到( dào)，偏偏得罪了自己没有切( qiè)实伤害的人。
这样一个要( yào)命的玩笑，会在最终定调( diào)里形成莫大的英伦幽默( mò)。
实际上，我们会在剧集里( lǐ)见到各式各样的玩笑。上( shàng)头明知不会有人重视，也( yě)要设立Q部门，做好门面工( gōng)作，是个玩笑。顶头上司挪( nuó)用了资费与风光，只让卡( kǎ)尔在大楼的地下澡堂办( bàn)公，是个玩笑。陷在潦倒生( shēng)活、精神问题里的人组队( duì)破案，是个玩笑。正义的事( shì)屡屡遭到正面阻拦，是个( gè)玩笑。卡尔他们竟然成功( gōng)了，也是个笑话。
完全可以( yǐ)说，《悬案解码》以玩笑的形( xíng)式抵抗了玩笑的本质。
回( huí)过头来，以丧到极点的卡( kǎ)尔为核心，每一句针锋相( xiāng)对的台词都在发散这种( zhǒng)刻薄而刻骨的玩笑意味( wèi)。这是剧版比影版大为有( yǒu)趣的一个理由，即哪怕看( kàn)得再多英国出品，也依然( rán)会为他们在话语中动用( yòng)的具象和意象拍案叫绝( jué)，英式幽默奔涌的暗流，轻( qīng)松就能冲向世界之巅。
每( měi)个鲜活人物都需要你穿( chuān)过脏话、怒气、冷眼这些重( zhòng)重防卫，去进行触碰乃至( zhì)了解。天生的沟壑在这，不( bù)是自此拒之千里，就是终( zhōng)归欲罢不能。
如果说，通过( guò)电影单刀直入的剧情，能( néng)对一正一谐的破案双人( rén)组产生敬意，那么，在剧集( jí)旁逸斜出、曲径通幽的翻( fān)阅、排查、侦探、对峙、厮杀、奋( fèn)起中，加上瘫痪警官詹姆( mǔ)斯的四人组，容纳得了更( gèng)多的折射角度和代入方( fāng)向，观众不只是希望他们( men)能够逆风翻盘，大概还会( huì)钻入他们坚硬的保护壳( ké)里，见证更加坚硬的不公( gōng)不正得以抚平、斧正。
3.另一种“东北( běi)文学”
环境、案件、人物、心理( lǐ)之冷冽与萧瑟，某种程度( dù)上，隐隐约约地对接了东( dōng)北文学。
东北与东北文学( xué)的冷，也关乎地缘与叙述( shù)。同在最北一圈，别于新疆( jiāng)的地广人稀、边陲特色，内( nèi)蒙古的游牧精神、草原文( wén)化，更为城市化的东北，在( zài)高寒中藏了另一种苦与( yǔ)乐。
苦，通向了历史创伤与( yǔ)当下尴尬。衰颓晚清招惹( rě)列强进犯与侵吞，伪满洲( zhōu)国殖民带来屈辱与动乱( luàn)，内战引发分裂与灾荒，而( ér)建国后艰难确立的重工( gōng)业地位，在改革开放后因( yīn)为体制、结构问题而陷入( rù)重重危机，嵌在下行经济( jì)里的下岗大潮远远不止( zhǐ)影响九十年代。
《悬案解码( mǎ)》的发生地爱尔兰，同样遭( zāo)遇过殖民、掠夺、饥荒、排挤( jǐ)等等历史问题。剧集中不( bù)乏肃杀气象，尤其是梅里( lǐ)特出生、成长的莫尔岛，承( chéng)载过经济腾飞的冀望，最( zuì)终是狼藉一片。
从设施、工( gōng)厂（凶徒一家正好拥有），到( dào)岛屿、城镇，废弃的意象和( hé)衰颓的内核跟东北文学( xué)着意呈递的深层创伤遥( yáo)相呼应。
萧红在《生死场》等( děng)作品里揉入侵略引致的( de)流离，以及内外皆有的饥( jī)饿与寒冷，而哪怕是清秀( xiù)温婉的《呼兰河传》，也在避( bì)开沉重叙述的抉择里，藏( cáng)入对众生疏冷困顿的太( tài)息。迟子建会在《北极村童( tóng)话》写漠河极寒的地理环( huán)境与人文特征，在《白雪乌( wū)鸦》回望哈尔滨鼠疫字面( miàn)与隐喻的苦难。及至这些( xiē)年，双雪涛、班宇等作家也( yě)在冻土之上讲述衰败与( yǔ)魔怔，衔接天灾与人祸、自( zì)然与活人、过往与现在。
东( dōng)北文学在内地文坛的突( tū)出，未尝不可以说是在深( shēn)层次唤起更多人共同正( zhèng)视过往创伤的幽灵。在不( bù)断切换、横跳的当下语境( jìng)，立足工厂的破败，倚靠人( rén)心的破败，跟爱尔兰一样( yàng)以边缘刺入中心，以特殊( shū)推演共性。
与此同时，妙也( yě)妙在伴随了幽微的乐。这( zhè)也是二者共同对抗、稀释( shì)苦痛，甚或造就另一种精( jīng)神支柱的方式。
《悬案解码( mǎ)》典型的妙语连珠会随时( shí)迸射锋芒，伤敌，也自伤。这( zhè)有别于东北常见的自嘲( cháo)，枪口对准自己，有时却反( fǎn)而对准他人。前者的尖酸( suān)，后者的豪爽，在以不同的( de)民族特色共同刺入生活( huó)一望无垠的萧条和苦困( kùn)，让它们变得具体、渺小，甚( shèn)或久而久之，变得寻常、隐( yǐn)形，自有一种化解苦厄的( de)大智慧。
当然，我们完全可( kě)以在这诡奇的比对里，付( fù)诸无关痛痒的一笑。就像( xiàng)卡尔他们，在高光照耀之( zhī)后回到地底，相互之间继( jì)续拌嘴、嫌弃，但无法在心( xīn)中否定，某片乌云实实在( zài)在地远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