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刚刚在内地上映的( de)《破·地狱》被认为是今年最( zuì)佳港片，甚至已经荣登香( xiāng)港影史华语片票房冠军( jūn)宝座。在东亚文化中，死亡( wáng)一直是禁忌话题，但却不( bù)乏由此产生的文艺作品( pǐn)。此前，以殡葬题材为背景( jǐng)的影片、剧集，几乎都是借( jiè)生死议题，阐释人性复杂( zá)、家庭关系、生命的价值和( hé)意义。虽然片中展现了独( dú)特的道教丧礼文化，但在( zài)题材和延伸意义上，《破·地( dì)狱》并不算新颖。
关于《破·地( dì)狱》的评论大多围绕片中( zhōng)的哲理金句和“破地狱”法( fǎ)事展开。但作为“今年最佳( jiā)港片”，该片是否实至名归( guī)，仍有值得讨论之处。比如( rú)过分追求前后呼应严丝( sī)合缝的剧情设置，让观众( zhòng)开头就能猜中结局；用黄( huáng)子华的语言功底砌出的( de)长篇大论也似曾相识。虽( suī)然近年来港片的突破创( chuàng)新时常令人惊喜，这次似( shì)乎却落入“爽文”模式的窠( kē)臼。不少观众反馈看完后( hòu)非常感动，但感动的真情( qíng)被触发究竟是因为电影( yǐng)本身？还是面对生死议题( tí)，永恒的人之常情？
撰文｜一( yī)把青
2024年末华语电影的最( zuì)后一部热门作品，花落创( chuàng)下破亿票房纪录的港产( chǎn)片《破·地狱》。这部陈茂贤执( zhí)导、集结黄子华和许冠文( wén)两代笑匠的电影，以喜剧( jù)之名行严肃之实，借主流( liú)话语讳莫如深的殡葬风( fēng)俗探讨生死观、家庭观等( děng)议题。
美国电影学者大卫( wèi)·波德维尔（David Bordwell）对港产片的经( jīng)典论述“尽皆过火，尽是癫( diān)狂”言犹在耳，在这片曾经( jīng)华洋混杂的“借来的时间( jiān)，借来的空间”中，《破·地狱》以( yǐ)香港非物质文化遗产清( qīng)单项目、源自道教的丧礼( lǐ)科仪法事“破地狱”为外壳( ké)（指葬礼上由喃呒师傅担( dān)当引导者的角色，“打开”地( dì)狱，带领亡者从束缚中脱( tuō)离出来），第一步就占据了( le)先天之利，令内地观众耳( ěr)目一新。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以殡( bìn)葬为题材的东亚电影有( yǒu)日本的《入殓师》（2008）、中国台湾( wān)地区的《父后七日》（2010）、中国大( dà)陆的《人生大事》（2022）。在香港，喃( nán)呒师傅一边诵经，一边围( wéi)绕以九块瓦片象征九层( céng)地狱的火盆踱步，口含生( shēng)油喷向火堆，再举剑击碎( suì)瓦片，即带领亡者突破一( yī)层地狱，直至瓦片碎尽，谢( xiè)神散坛，代表灵魂已获超( chāo)度，尘缘终了。
喃呒师傅属( shǔ)世袭制，“传内不传外，传男( nán)不传女”，因女性来月经，行( xíng)规中被“祖师爷”视作不洁( jié)。今时今日，殡葬行业内卷( juǎn)至个性化定制，有香港纸( zhǐ)扎铺（花圈店）推出最新款( kuǎn)苹果手机与爱马仕凯莉( lì)包，也有依循传统者愿择( zé)“破地狱”这种法事以慰亡( wáng)灵。
情节人物：刻板与悬浮( fú)
《破·地狱》扎根在这样特殊( shū)的文化烟火中，围绕“喃呒( wǔ)”与“行街”一对拍档展开。影( yǐng)片的背景是疫情影响下( xià)百业萧条，婚礼策划师道( dào)生（黄子华 饰）无以为继，恰( qià)逢其女友美玉（周家怡 饰( shì)）的叔叔明叔（秦沛 饰）退休( xiū)移民加拿大，便接手其文( wén)明殡仪店，与年事已高的( de)喃呒师傅文哥（郭文，许冠( guān)文 饰）合伙。
两人一个求赚钱一个( gè)遵祖训，难免产生摩擦。在( zài)操办几场葬礼后，道生对( duì)殡葬行业有了新认知，理( lǐ)解人情重于盈利；文哥也( yě)因目睹道生的改变，放下( xià)成见，与其如父如子起来( lái)。
另一条线索，是文哥的喃( nán)呒世家。长子志斌（朱栢康( kāng) 饰）被迫继承父业，却总显( xiǎn)得漫不经心，更为了儿子( zi)升学加分，受洗成为天主( zhǔ)教徒；次女文玥（卫诗雅 饰( shì)）从小想当喃呒师傅而不( bù)得，在消防处担任救护员( yuán)，日日见证生死，却难放下( xià)对父亲偏爱哥哥，满口“女( nǚ)人污浊邋遢”的芥蒂。
借职( zhí)业身份折射众生皆苦，在( zài)港片叙事中并不鲜见。今( jīn)年上半年的《白日之下》，就( jiù)是以调查记者视角暗访( fǎng)养老院，揭露老人背后的( de)家庭关系、人情冷暖。在《破( pò)·地狱》中，文明殡仪操办的( de)葬礼逝者包括钟爱玛莎( shā)拉蒂，却也葬身玛莎拉蒂( dì)的男青年；病故的幼儿（不( bù)愿接受孩子死亡的母亲( qīn)坚持要将其处理成木乃( nǎi)伊）；还有跟文玥情同母女( nǚ)的炖汤店老板娘（这家店( diàn)文玥从小光顾到大，老板( bǎn)娘一日突然倒毙）等。
作家( jiā)阿城曾在探班侯孝贤导( dǎo)演的《海上花》拍摄现场（1998）时( shí)对他说，片场中的古董道( dào)具固然好，但就是“太有用( yòng)了，没用的才是生活”。同理( lǐ)，《破·地狱》几乎是个严丝合( hé)缝到“过于有用”的故事，前( qián)文的每处设置，都能在之( zhī)后找到对应。
有用的一体( tǐ)之两面是老套。换言之，影( yǐng)片开头极力渲染文哥家( jiā)的代际隔阂与重男轻女( nǚ)，还有道生初入行“最重要( yào)是赚钱”且与文哥不和的( de)姿态，由此就可预判，结局( jú)势将走向父女和解、新旧( jiù)言欢。甚至必须要以文哥( gē)死后，道生力排众议叫文( wén)玥为亡父操办“破地狱”的( de)仪式，作为通往高光时刻( kè)的唯一路径。
在如此工整的设计( jì)下，每个人物都显得符号( hào)意义有余而血肉不足。例( lì)如，道生为何幡然悔悟，对( duì)殡仪行业的意义深明大( dà)义起来？文玥从小被父亲( qīn)借祖师爷名义数落女人( rén)即肮脏，她又何来立场指( zhǐ)责哥哥皈依天主教是欺( qī)师灭祖有辱家门？道生女( nǚ)友仅在影片首尾出现，却( què)突然高龄怀孕，触发二人( rén)是否留下孩子之争，他们( men)的日常生活相处是怎样( yàng)的？这些重要情节全无交( jiāo)代。
饰演炖汤老板娘的演( yǎn)员金燕玲坦言，自己的戏( xì)份只拍摄两天，一天演尸( shī)体，全程躺在地上。这个被( bèi)文玥视若母亲的角色下( xià)线，除了引出文玥一场哭( kū)戏而毫无余波，这样的支( zhī)线，又是否有存在的必要( yào)？
情节虽然刻意，但演员的( de)诠释却为角色注入一部( bù)分合理性。“栋笃笑”始祖黄( huáng)子华与女神卫诗雅，皆拥( yōng)鲜明的个人魅力；初代“冷( lěng)面笑匠”许冠文，演起食古( gǔ)不化、爱你在心口难开的( de)老父亲，堪称手到擒来；朱( zhū)栢康饰演的大哥，身处大( dà)家小家夹缝中，被迫接棒( bàng)喃呒又以庸庸碌碌作为( wèi)反抗的男人，为人子、为人( rén)父、为人夫，其悲酸与无奈( nài)亦被演绎得可圈可点。
更惊鸿一( yī)瞥是秦沛塑造的明叔。电( diàn)影末尾，他风尘仆仆又毕( bì)恭毕敬地走进昔日拍档( dàng)的灵堂，庄严凝重地整整( zhěng)西装，对着遗像敬上他最( zuì)爱的茶，神情一动：“有没有( yǒu)搞错？留我一个？”只有几分( fēn)钟戏份，便将两人几十年( nián)合作唇齿相依，又透着丝( sī)丝港式幽默的情义表现( xiàn)出来，电影中未曾交代两( liǎng)人的一生相处跃然纸上( shàng)。不过，这些依托的都是戏( xì)骨本身的功力，而非导演( yǎn)与编剧。
金句金曲：口号与( yǔ)点题
尽管导演反复借各( gè)色人物之口，抛出“其实生( shēng)者也有地狱要破”“女人衣( yī)衫怎么算污秽邋遢”“做人( rén)就像坐车，到站就要下车( chē)转另一部车”等金句，影片( piàn)最后20分钟文哥的灵堂戏( xì)，因道生叫文玥为父做法( fǎ)事而引起举座哗然后，道( dào)生的发言仍堪称说教典( diǎn)型。黄子华对这段戏的处( chù)理，与他此前在电影《毒舌( shé)律师》中的庭审长篇演讲( jiǎng)殊途同归。
舌战群儒后，道( dào)生拿出文哥临终留书，指( zhǐ)钦点文玥是文哥生前旨( zhǐ)意。退一步说，遗嘱是真也( yě)好，是道生杜撰也罢，何不( bù)最初就向来宾声明？制造( zào)灵堂骚乱，打扰逝者安宁( níng)，除了为观众炮制情绪高( gāo)潮与创造主人公大段独( dú)白的输出契机，于情于理( lǐ)，既是殡葬业者大忌，又与( yǔ)通篇讲述的生死观背离( lí)。
而在志( zhì)斌与文玥兄妹起舞，合力( lì)为文哥做“破地狱”法事之( zhī)际，文哥读信的画外音响( xiǎng)起，镜头立刻转为回忆画( huà)面蒙太奇，接着便是道生( shēng)之豁然开朗，决定与女友( yǒu)生下孩子（导演称剪了48版( bǎn)结尾，在第49版终于改为留( liú)下）。导演如此良苦用心，却( què)被道生的台词一语道破( pò)，“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已( yǐ)经赚了，何必介怀什么时( shí)候下车，不如好好欣赏沿( yán)途风景”。
影片说教式的金( jīn)句堆砌中结束，毫无留白( bái)喘息，套用一句粤语，不仅( jǐn)“画公仔画出肠”（画人时画( huà)得过分详细，把无须画出( chū)的东西例如肠子等器官( guān)也一并画出，形容过犹不( bù)及、多此一举），也让这一切( qiè)悲欢离合，回到“做人最重( zhòng)要开心”的TVB式口号中去。
影( yǐng)片中除了金句还有金曲( qū)。论文哥与道生化干戈为( wèi)玉帛一幕，当属在茶餐厅( tīng)，道生为文哥点出死者已( yǐ)离去，生者仍有心魔后，兴( xīng)之所至。文哥哼起南音《客( kè)途秋恨》，道生说年幼常听( tīng)爷爷唱，二人齐吟唱词，导( dǎo)演舍最著名的一句“凉风( fēng)有信，秋月无边”，取“今日天( tiān)隔一方难见面，是以孤舟( zhōu)沉寂，晚景凉天”，考量无他( tā)，除了点题还是点题。果然( rán)，文哥去世后，在处理其遗( yí)容的操作台前，道生携文( wén)哥生前最爱的桃酥饼（该( gāi)意象同样反复出现暗示( shì)）与他作别，又唱起他们的( de)主题歌： “今日天隔一方难( nán)见面……”
物尽其用如斯，不妨( fáng)对比导演许鞍华在《女人( rén)四十》（1995）中对另一粤曲《凤阁( gé)恩仇未了情》的化用。人到( dào)中年的阿娥（萧芳芳 饰）要( yào)面对职场尴尬、儿子叛逆( nì)、婚姻危机，还有专横顽固( gù)的公公（乔宏 饰）的日渐失( shī)智与迈向死亡。影片结尾( wěi)，公公过世后，曾经在中秋( qiū)街坊聚会时，患癌症晚期( qī)的邻居霞姨唱过的那句( jù)，“休涕泪，莫愁烦，人生如朝( cháo)露……”幽幽扬起，除了以含蓄( xù)的方式暗中点睛，更留下( xià)悠长的咏叹余韵。
由萧芳( fāng)芳串联，亦可想起另一部( bù)港片《抢钱夫妻》（1993年她与时( shí)年50岁的许冠文合作）。许冠( guān)文饰演整天虚张声势的( de)新闻主播，突被诊断患肠( cháng)癌且只能活3个月。他将错( cuò)就错，一边利用“半截入土( tǔ)人设”在电视台针砭时弊( bì)，力挽收视狂澜兼拼命赚( zhuàn)钱，为亲人未来留保障；一( yī)边对妻子隐瞒真实病情( qíng)，声称一切都是作戏，借机( jī)修补家庭关系，以免留下( xià)遗憾。
同为都市挣扎小男人，《抢( qiǎng)钱夫妻》中上有老下有小( xiǎo)，不怕死、但不敢死的男主( zhǔ)角，相较《破·地狱》的“金句王( wáng)”道生，显然更生动立体，且( qiě)举重若轻。
票房奇迹：催泪( lèi)版爽文
需要承认的是，处( chù)处求呼应的情节设置、功( gōng)效明确的角色、直白的金( jīn)句金曲，在如今短视频当( dāng)道的电影宣发机制下，犹( yóu)如悲伤版爽文，确实让观( guān)众的情绪“易燃易爆炸”，皆( jiē)有助作品打开市场、加速( sù)传播。
另一方面，《破·地狱》所( suǒ)指涉的父女/子、兄妹、情侣( lǚ)关系，还有疫情背景下的( de)失业、生死别离、育儿焦虑( lǜ)等现实话题，无不挑动观( guān)众的神经。二者合力，成为( wèi)其走向今年“港产片票房( fáng)新高”的阶梯。但须留意，凡( fán)此种种，大多是人之常情( qíng)所带来的触动，与电影品( pǐn)质其实关系不大。
文末，请( qǐng)允许我私心追忆约十年( nián)前，在香港参加的第一个( gè)葬礼。逝者是歌手陈僖仪( yí)，她有大热名曲《蜚蜚》和《望( wàng)川》，被视为有望接棒容祖( zǔ)儿成为下一位天后，却在( zài)录音后自驾回家途中车( chē)祸去世，年仅26岁。
因为陈( chén)僖仪生前喜欢哆啦A梦，她( tā)的亲友为她打造“哆啦A梦( mèng)主题告别式”，全场以蓝白( bái)为主色调，用百合花打造( zào)巨大的哆啦A梦花牌，现场( chǎng)钢琴弹奏卡通片主题曲( qū)。对刚满20岁的我来说，那是( shì)一场对同龄人之死，还有( yǒu)“如何告别”的震撼教育。
光( guāng)阴飞奔，我也迈过26岁许久( jiǔ)。看完《破·地狱》，也想起陈僖( xī)仪，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 jì)得她？我的意思是，生死本( běn)就是普世性的伤感话题( tí)，也许，未必需要经历一场( chǎng)事先张扬感动、以新瓶装( zhuāng)旧酒的《破·地狱》
本文系独( dú)家原创内容。作者：一把青( qīng)；编辑：荷花；校对：付春愔。封( fēng)面题图为电影《破·地狱》剧( jù)照。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 quán)不得转载。
